998 硝烟
入夜，列宁山二号别墅。
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浸着夜色驶过并不宽敞的上山小径，缓缓停靠在别墅前的花坛旁边。
在车子停下的同一时间，副驾驶座上钻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，他快步绕着车子走了半圈，将另一侧的后车门打开，随即，穿着一身灰色西装的布尔加宁从车内钻出来。
站在车门边上，被有些清凉的夜风一吹，原本眉头紧皱的布尔加宁长出一口气，之前一直烦躁的情绪，似乎都得到了缓解。他抬起头，朝亮着灯光的别墅二楼看了一眼，随即接过秘书手中的公文包，快步迈上楼前阶梯，径直朝别墅正门走去。
如今的列宁山二号别墅是赫鲁晓夫同志的宅邸，有趣的是，这里离着维克托所居住的别墅非常近，从二号别墅的二楼朝西南方向眺望，可以看到维克托那栋别墅的楼顶，两栋别墅的直线距离不过只有四百米，如果不是因为有丛林遮蔽，两栋别墅的住户甚至能够看到彼此的身影。
布尔加宁与赫鲁晓夫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，两人不仅是政治上的盟友，彼此间的私交也非常密切，从某种程度上讲，他们可以算是战友了，尤其是在最近几年里，因为有着共同的政治利益，两人之间的往来就更加的频繁了，布尔加宁来赫鲁晓夫的宅邸拜访，甚至都不用提前打招呼。
赫鲁晓夫的家人并不住在列宁山二号别墅里，而是住在彼得罗沃—达利涅耶的别墅里，因此，在二号别墅中，除了警卫和服务人员之外，就只有赫鲁晓夫一个人，布尔加宁甚至没有同警卫打招呼，就那么径直上了二楼，去了亮着灯光的书房。
书房内，穿着一身黑色睡衣的赫鲁晓夫正在打电话，看到从门外进来的布尔加宁，他做了个让对方稍等的手势，随即对着话筒说道：“我知道了，你现在就把影印件给我送过来，注意，我说的是现在，立刻，马上。”
话说完，他径直将电话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，同时，抬头看向布尔加宁。
“如果你是想要维克托·维克托罗维奇的报告影印件，我这里已经准备好了，”布尔加宁走到书桌旁边，他一边说着，一边将手中的公文包放到桌面上，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，径直递到赫鲁晓夫的面前。
他手中的这份报告，就是今天下午维克托在党代表分组讨论会上所做的那份报告，当然，是一份影印件。
“你看过了吗？”赫鲁晓夫将文件接过去，一边翻开扉页，一边随口问道。
布尔加宁没有直接回答，他拿起桌上的一包香烟，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卷，一边面带忧色的说道：“我得到的消息是，这份报告一共做了三个小时，期间总计出现了四十二次掌声，报告结束时的掌声持续了一分半钟，气氛非常热烈。在代表们举行晚宴的时候，还有很多人在讨论这份报告的内容......”
话说到这儿，他停下来，沉默两秒钟后，又补充道：“另外，康斯坦丁·伊万诺维奇刚才给我打了电话，他说编辑部那边对明天的排版做出了变更，你之前要求发表的那篇文章被搁置了，明天头版头条将会全文刊载维克托的这份报告。”
再次沉默两秒，他接着说道：“这不仅是整个编辑部的意见，也是宣传鼓动部和团......”
赫鲁晓夫抬抬手，打断了他的话。
布尔加宁口中所说的康斯坦丁·伊万诺维奇，指的是《共青团真理报》编委委员、《争取持久和平、争取人民民主报》副主编，同时，也是《真理报》的特别通讯员扎罗多夫，这是个理论水平很强的人，赫鲁晓夫过去几天里，在《真理报》上连续发表了两篇头版文章，都是由此人负责校订的。按照原本的计划，明天的头版头条应该是发表第三篇文章的，但是很明显，这个计划现在被打断了。
《真理报》是布尔什维克党的中央机关报，尽管它受党的意识形态部门直接领导，但报纸的编辑部还是有一定自主权的。自从斯大林同志病逝之后，《真理报》编辑部的立场就比较模糊，而在此次党代会期间，该报的立场显然是偏向赫鲁晓夫的，但是现在呢，这种局面似乎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。
按照布尔加宁的说法，《真理报》推迟了明天刊登他那篇文章的计划，转而全文刊载维克托的报告，这本身就说明《真理报》编辑部的那些编委委员们，更加认同维克托的观点。
看着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报告上的赫鲁晓夫，布尔加宁心中的急切更甚，他今晚所带来的坏消息可不仅仅是一篇报道那么简单的。
就在半个小时前，他刚刚同紧急返回莫斯科的罗科索夫斯基会了面，后者带回来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——就在昨天，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书记爱德华·盖莱克约见了罗科索夫斯基，在这次会谈中，爱德华·盖莱克代表统一工人党中央政治局，向罗科索夫斯基提出隐晦的建议，大概的意思，是希望他能够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格罗霍夫·波布瓦夫斯基，同时，主动辞去波兰国防部长一职。
除此之外，在此次会谈中，爱德华·盖莱克还向罗科索夫斯基透露，波兰统一工人党内已经达成了一项共识，即贝鲁特同志过去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，都是存在着严重错误的，是在不考虑波兰国内实际情况的前提下，对错误的斯大林主义的单纯模仿，他的错误给波兰以及波兰人民造成了重大的损失，为此，波兰统一工人党决定展开一场反思，并在反思中走改革的路线。
按照爱德华·盖莱克的说法，经由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第一书记爱德华·奥哈布同志的推荐，以及中央政治局的批准，瓦迪斯瓦夫·哥穆尔卡将会被恢复荣誉和党籍，重新返回波兰党和国家的领导岗位，并领导波兰的新改革。
波兰过去一段时间里，始终都在闹乱子，尤其是波兹南地区所发生的大规模骚乱，已经发展到了需要动用军队去镇压的程度了。而从表面上看，这一场动乱似乎与莫斯科没有关联，但实际上，布尔加宁非常清楚，这一把火其实已经烧到了赫鲁晓夫身上。
最近，在几乎蔓延到全波兰范围内的骚乱中，示威者们最常喊的口号是什么？没错，就是要求俄国人滚出波兰，而哥穆尔卡又是什么人呢？这家伙当初之所以被搞下台，被送进监狱，就是因为他要求华沙摆脱来自莫斯科的控制，寻求波兰的独立，为此，他甚至加强了与南斯拉夫之间的联系。
在过去的十多年里，波兰的经济的确存在很大问题，呼唤改革的声音也很强烈，但这种对改革的期盼，主要还是集中在经济领域，在政治上的要求却是始终比较薄弱的。但这次却完全不同了，整个波兰统一工人党似乎都达成了共识，党、政、军、学四大领域，都在抵制莫斯科，都在呼唤哥穆尔卡的回归，都在批判贝鲁特以及斯大林主义路线的错误，如果说这样的局面之所以出现，与赫鲁晓夫对斯大林，对斯大林主义的批判毫无关联，估计都没有什么人会相信的。
联盟在波兰境内驻扎着几十万的军队，就连波兰人民军都基本掌控在苏联红军军官的手里，在这种情况下，包括盖莱克、奥哈布在内的一干人等，从哪里来的反对斯大林，反对斯大林主义，乃至于要求脱离莫斯科掌控的勇气？
没错，这个勇气是由贝利亚以及紧随其后的赫鲁晓夫赐予的，既然联盟的核心领导层自己都在反对斯大林，反对斯大林主义，波兰统一工人党为什么不能这么做？
最重要的是，那些试图重新将哥穆尔卡推上前台的波兰人，已经公开表示了对赫鲁晓夫的支持，这等于是公开宣告了赫鲁晓夫就是他们反对斯大林、反对斯大林主义的精神领袖。
在本次的全联盟党代会上，的确有大批的党代表明确表达了对斯大林主义的反对情绪，这也是赫鲁晓夫在短短几天内，人气飙升的最主要原因。但是，在这里必须明确的一点是，斯大林主义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，它是一系列政策的集合，那些反对斯大林主义的人，决不可能是对斯大林主义所包含的一切政策都带有反对情绪的，他们反对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而在过去几天里，赫鲁晓夫聚起来的旗帜，就是笼统的反对斯大林主义，他的策略，是想要借助反对个人崇拜，反对斯大林主义，将火引到反对斯大林的身上去，他没有对斯大林主义的具体内容做出详细的区分。至于那些支持他的人，不一定就是支持他反对斯大林，反对斯大林主义的所有政策，只是出了赫鲁晓夫之外，他们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支持对象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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