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章 兴庆宫夜宴
织芸那日与希羽话别之后,于当晚城门落锁之前出了城,此次出行她也颇为不易,为了躲开不必要的麻烦,只得乔装成寻常的凡人商贾,沿着官道缓缓向南而去。向来织芸对自己的那位君上是深信不疑的,可是自打用擒龙寒冰刃刺伤那位圣安郡主之后,她心里埋藏多年的疑点也也冒然生长起来。
此时已经接连走了两日,距离长安城也已经有近千里了,织芸这才遣散了这几个一路护送自己以成障眼之用的车夫劳役。织芸立于江边渡头,此时寒风瑟瑟,隔江那边时而传来鞭炮声响,今日是凡间的除夕之夜,也难怪那么热闹,千年以前的龙族也是如此热闹着的,那个时候的君上还只是个闲散的龙族宗亲子弟,有一回正值凡间上元节,他还带着自己偷偷跑来凡间看花灯……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,自打他登上族领的位置,他就似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。
月亮当空照射下来,投入到碧波粼粼的江水中,那月华如同被绞碎了的丝绢手帕,让她又想起了那夜与圣安郡主在长安城的当空相搏之时,也是这样的月色。于是她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,展开后对着那被包裹起来的两片青色泛着金光的龙鳞失了神。
她希望这位圣安郡主不是君上一直口口声声要诛杀的余孽,可是又希望她只是个余孽,这一切的谜底还是自己亲自去揭开吧。织芸微微摇了摇头便也懒得再去思量。
趁着四下无人,夜色深沉,有一尾通体金红色的角龙迅速窜入江水中,只见江水之下暗涌流动,那龙身也渐渐沉了下去,便再无踪迹了。
今夜的皇城格外热闹,宫门外停满了皇族宗亲的马车,除夕的夜宴设在兴庆宫,此处宫殿在皇宫的南侧,毗邻湖水,其中建了不少座高楼广厦。魏氏皇朝自开国以来便承袭了前朝的奢靡之风,也全靠着数百年来基业稳定,才如此恣意妄为。
皇亲贵胄皆身着当下最时新的华服,从男子的发冠腰带到女子的珠钗首饰,从服饰的面料到一针一线的绣工,都竞相攀比着。若说起今夜宴席最遗憾之事,莫过于是那半年来成为圣上新宠的圣安郡主因病未能参加宴席,大多数人都是在口口相传中知道了这位圣安郡主姿容清丽,身手不凡,还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,当真是一个奇女子,却很少有人真正得见过这郡主本尊。
而今夜宴席最让人交头接耳成为谈资的事情,却是昨日刚得了新封爵位的那位康乐侯,上官家族最破落的三房庶子——上官浥旻,竟然也受到了圣上的亲邀,马上便要来赴宴了。都传言那小子是个短命的病秧子,还命中带煞,克死双亲,如今突然被圣上提上来,倒真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。可是转念一想,人家再破落,好歹出身世家大族,自己的嫡亲姐姐还是嫡皇后,如今这后宫虽是贵妃樊氏一人称大,但她到底只是个妃子,所以上官浥旻还是正位第一的国舅爷。
一众皇亲贵胄都在兴庆宫内往来交谈着,却见湖水对岸已经准备好了今夜要表演的焰火阵,还有数十只大大小小的画舫轻舟往湖中间聚拢,待灯火燃起,众人才看清,那每一艘小船上都插满了红梅,枝干下面缀着颗颗明珠,画舫之间撑开了一个几丈见方的舞台,旁边尽是舞姬,船内则是坐着乐伎伶人。
兴庆宫这边临湖而建的一座名为醉月影星楼,往湖心洲的水榭上接上了几道滑索,听说是为了那几个身手敏捷的杂耍艺人所部下的,为的是要让他们在凌空的水面上表演一出名为流光贯月的焰火把戏。这些布置便已经煞费钱财物力,更何况那一盘一盘从御膳房端出来的玉盘珍馐更是奢靡异常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”有内侍扯着尖锐的嗓子通报道。众人齐齐起身参见跪拜,只见魏翊煊身着一裘明黄色绣着金龙云纹的便服,外面罩着一件鹅羽白镶着金银色云纹的阔袖长衣,头上戴着白玉雕龙衔珠的发冠,玉面修容,气宇轩昂,倒是未见得有一丝倦怠之色。看来是蘅汀给德全带回宫里的那瓶晨脂起了效用。
樊贵妃身着品红色裸领的宫装,上面绣满了凤穿牡丹的纹饰,胸前则是绣了一朵金蕊正红色的牡丹,如这个身着宫装的女子一样正是盛年,妩媚端庄。她梳着高髻,鬓边插了一朵粉金色的牡丹绢花,顶上则是戴了一只鎏金玛瑙红质地的七尾凤冠,美艳得不可方物。按着今日樊贵妃的这身打扮,怎么说也是皇后的规制,奈何只是差了个名分。
帝妃二人走到高台前便一起携手登上席位,款款落座之后,众人才得令起身纷纷就坐。上官浥旻原是要跟着魏翊煊一起从勤政殿过来的,没曾想还未动身从勤政殿出来,樊贵妃便亲自过来迎魏翊煊了,于是上官浥旻只好尾随在后,到了兴庆宫,也是等到皇室宗亲纷纷行礼起身后才缓步进来。
上官浥旻顶着众人的目光落座之后,魏翊煊便在台上举杯相邀众人齐饮头一杯酒水以庆贺除夕。
“诸位宗亲,又到了一年周而复始的时候,上天诚不负我皇朝百年兴盛,今年风调雨顺,物阜民丰,让朕与你们一同举杯谢过天地福泽。”魏翊煊举杯说道。
“皇朝兴盛万年,陛下福寿无疆。”众人齐声称拜道,字字皆是溢美之词。
话毕,一轮酒水过腹,众人见魏翊煊先举起筷子夹了第一道菜之后,身旁布菜的宫人才开始为他们夹菜添盏。此时丝竹之声从湖面携着梅花香气而来,沁人心脾又芳香扑鼻,只见那湖上的歌舞也开始了。
樊贵妃吃了几口膳食,见众人都喜不自禁,瞧着也是时候起来邀酒了,身旁的星怜会意,便为其添了一盏酒水,樊贵妃端起一杯酒水朝向魏翊煊含笑道:“陛下,臣妾借着年节便先敬您一杯,祝您安康喜乐,常沐春风。”
“爱妃,朕也祝你康泰体健,青春永葆。来,共饮一杯。”魏翊煊也是眉眼含笑的回应道。
一番帝妃情深之后,樊贵妃便又续了一杯酒水起身相邀道:“各宫的姐妹们,本宫也与你们同饮一杯酒,希望来年我们情深依旧。”
于是众妃嫔听此便也纷纷起身捧起酒杯同饮,并都朝着樊贵妃屈膝行礼,这又是来了一番后宫家和万事兴的戏码。不得不说樊贵妃是有个好手腕。
樊贵妃的第三杯酒自然是要敬给皇室宗亲们,于是添上第三杯酒水后起身相邀道:“诸位宗亲,本宫感念你们为陛下安守着盛世太平,这一杯酒自然是要敬你们的。”
“贵妃娘娘万福!”众人起身回应道。上官浥旻起身后并未说出这一句,只是神情淡漠的饮下了杯中酒水,若是上官谦若还活着,那今日在这宴席之上邀酒的就不是这位贵妃了,想及此处,上官浥旻便有些心酸。
樊贵妃的酒过三巡既讨好了魏翊煊,又笼络了后宫众嫔妃,还在众位宗亲之中得了个好口碑,于是便有一些眼皮子浅薄的宗亲小声说着樊贵妃如何母仪天下。上官浥旻听及此,不由得轻哼了一声,母仪天下?这是皇后才配用的词,她一个妃子也配?可是他也怕有一天,自己的这位皇帝姐夫会因为群臣的提议而册立这樊氏为新后。
随着湖面上歌舞节目的精彩不断,宴席也到了高潮,酒过三巡之后的宗亲贵族们得了魏翊煊的准允,便都端着酒杯离席,或是到湖边观看歌舞,或是三五聚头饮酒言欢,魏翊煊则是高坐在台上,心不在焉的接受着妃嫔们过来祝酒,吃在口中的菜肴也觉得食如嚼蜡。直到德全从后殿中小跑了进来。
“陛下,刚才国师府有人来报,说郡主醒了。”德全附在魏翊煊耳边低声禀报道。
“什么?少婈真的醒了?”魏翊煊惊喜地问道。
“是的,郡主已经行走自如,还在国师府吃酒呢。”德全又细细说了一句道。
“快,给朕备好车马,朕要即刻去见她。”魏翊煊急匆匆的吩咐道。
“陛下这是要去哪儿?”樊贵妃听到之后探头过来问了一句道。
魏翊煊被樊贵妃这么一问才发觉自己有些失了分寸,于是微微笑着说道:“贵妃啊,少婈她可算是醒了,朕想去国师府看看她。”
“陛下,这宴席还没散呢,您不可就这么走了。于情于理都不好。”樊贵妃劝阻道。
“朕知道,爱妃你也莫要再说了。”魏翊煊有些泄气道。
“臣妾是……”樊贵妃又要出言说下去,却见魏翊煊摆了摆手,于是只好打住不再往下说,可是心里面却很是不爽快。
帝妃之间的气氛忽然就沉闷了下去,这一幕被台下坐着正慢悠悠品酒吃菜的上官浥旻看在眼中。没多久,一旁负责宣事的内侍便高声传话道:“众位宗亲,陛下身子不适,要先回宫安歇了,尔等便在此欢饮娱乐吧。”正好魏翊煊也借了早晨时起了热身子不爽利的缘由急急地退下了。
宴席在魏翊煊退下之后便变得有些索然无味,但见樊贵妃还在台上独坐着,便也无人敢先行告退。樊贵妃见自己被魏翊煊就这么撂下了,心里自然很是不快活,于是闷闷地喝了几杯酒水,也觉得有些昏沉,便也准备回宫安歇了,没曾想走下台阶时一时没踩稳差点摔了下来,幸而被上官浥旻出手扶了一把才算稳住了身形。
“本宫多谢康乐侯。”樊贵妃神情淡漠的谢了一句道。
上官浥旻收回手又微微施礼道:“贵妃娘娘无需言谢。”说罢便往后退了两步。
樊贵妃便又往前走去了,走了没两步突然回头问向上官浥旻道:“你知道方才圣上为何匆匆忙忙地离席吗?”
“臣自然是知道的,是因为圣上身子不适罢了。”上官浥旻恭恭敬敬地回话道。
“你见过身子不适的人还能饮酒如常人,甚至还是喜形于色的吗?”樊贵妃自顾自地说道,“他是因为听说了圣安郡主醒来的消息,所以才……”
“贵妃娘娘的意思是圣上为了那个圣安郡主关心则乱,所以才做了这些不合规矩的事情?”上官浥旻轻笑着说道,倒是将樊贵妃的心思说透了些。
“圣上为了她关心则乱的事情还少吗?”樊贵妃略带着酸楚与委屈的说道。
“可这毕竟是贵妃娘娘您与圣上的家事,您何必要说与臣听呢?”上官浥旻直言不讳的回嘴问了一句道。
“本宫知道你心里对我有了芥蒂,无非是觉得本宫终有一日会顶替你姐姐的位置罢了。”樊贵妃轻哼着笑道,说罢转过脸来直直地对着上官浥旻说道:“可是本宫就算是顶替你姐姐的位置,也不过是因为我们樊氏一族的势力和威望罢了,然而那个圣安郡主却会因为得了圣上的真心而顶替了你姐姐的位置。”
“那又如何呢?斯人已逝,追忆往昔倒不如接纳新人。贵妃娘娘身在后宫,这点道理应该要比臣更清楚不是吗?”上官浥旻慢悠悠的说道,却在言语中表明了对樊贵妃的酸呛之意。
“如今你得封爵位,也不过是借了你姐姐在圣上心中的一些分量罢了。而若是有朝一日,圣上的心全在另一个女子身上,势必会将对你姐姐的那一份心给移走,到那时你的仕途恩宠都会随之烟消云散也未可知。”樊贵妃对视着上官浥旻的眼睛说道。
“那贵妃娘娘与臣说了这些,倒也像是推心置腹的话,就容臣斗胆问您一句,您说这些是想暗示臣做些什么呢?”上官浥旻故作恭敬地问道。
“本宫哪里会暗示你去做些什么,不过是将事理说明白与你听罢了。”樊贵妃展颜笑道,顿了顿又道:“只是那圣安郡主过不多久便会入宫为妃,往后这六宫粉黛怕是要暗自惆怅了。”
上官浥旻自然是明白樊贵妃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,无非是想拉自己做她阵营的盟友,以备日后与那圣安郡主的恩宠相抗衡罢了。“贵妃娘娘可否回答臣一个问题?”上官浥旻问道。
“什么问题?”樊贵妃有些疑惑道。
上官浥旻走上前两步之后拿起桌案上的一只碟子和一只酒杯说道:“贵妃娘娘会用哪一个器具来饮酒呢?”
“自然是酒杯饮酒了。”樊贵妃有些不悦地说道,心里想着这孩子不会是当自己傻了吧。
上官浥旻点点头,转而将手中的那只酒杯往地上摔去,那酒杯立时便被摔得粉碎,“现如今这酒杯被摔碎了,那您是要用这盘子饮酒呢还是重新换一只酒杯?”上官浥旻抬眼问道。
“自然是换一只酒杯,这盘子又不是可以饮酒的器具。”樊贵妃不假思索的回答道,但却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才明白了上官浥旻的用意。
“贵妃娘娘是个聪明人,可今日莫非是饮酒过了头,而有些迷糊了吧。”上官浥旻狡黠的笑了笑说道,“从前,我姐姐就是这只酒杯,您却是碗碟,如今酒杯易碎,我就算是不饮酒,也不会用碗碟来装酒的,若是有另一只酒杯可供我饮酒,那自然是极好的。”上官浥旻撂下这句话之后便径直走出了大殿。
樊贵妃听及此自然是气得面色发青,只是要端着贵妃的架子,面上还是要保持着端庄亲和的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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