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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八十节 字与画


  谢浩然笑了:“太久了。而且我擅长国画。”

  苏恒联眼睛一亮,抬手指着侧面房门敞开的书房:“我这里有地方。走,走,走,画给我看看。”

  他是真正爱才之人。

  宽大的条桌上铺着白毛毡,周嘉林在桌上铺开卷筒状的宣纸,杭子琪在旁边用镇纸压住边角。谢浩然从旁边的笔架上选了一支狼毫中楷,在砚池里蘸墨顺笔,抬起手腕略一凝神,落笔之时,便笔走龙蛇。

  怒发冲冠,凭阑处,潇潇雨歇。抬望眼,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。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。

  靖康耻,犹未雪。臣子恨,何时灭。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待从头,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。

  《满江红》这首词是众人熟悉的,纸上的字体也没有什么特别,很普通的“赵体”。

  照例还是从右往左书写的习惯,只是谢浩然写完最后一个“阙”字,却没有放下笔。他继续蘸墨,与前面《满江红》之间留了足够的空白,继续开始写下一首。

  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。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  苏恒联怔住了,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。倒不是因为文字本身,而是前后两首词的风格转换太快,截然不同。

  谢浩然一声不吭,继续第三首。

  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。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。

  字体全部都是“赵体”。只是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。短短五分钟的时间,他一口气连写了十二首诗词。最后一首是陆游的《示儿》。

  死去元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。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

  廖秋在旁边看着,眼睛里明显多了一些比平时复杂的多的东西。他下意识的从衣袋里摸出香烟,拿出一支叼在嘴上,没有点燃。

  他知道老师这里的规矩,只是有些忍不住,不能点火,就这样闻闻味道,过过干瘾。

  看到谢浩然放下笔,苏恒联这才走过来,从第一首《满江红》开始,仔细顺序往下看。良久,才抬起头问:“小谢,你练赵孟頫的字多久了?”

  “六年,只是时间不怎么连贯。真正练的时候,还是初中那三年。”谢浩然认真的回答。

  “古书上说赵孟頫“日写万字”,如果真是按照你这个速度,不要说是万字,就算是好几万字也并非没有可能。”苏恒联手抚宣纸笑道:“现在练书法的人多了,个个都想要创新出奇。什么怪字、乱字、以字作画、画笔改良、以朱色代替墨色……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出接着一出。说起来,都是为了吸引眼球故意搞出来的噱头,反倒把咱们中国字真正的基础给扔了。各种上古字体没人练习,前段时间有人找我指点,说是在学颜体。我让他临一下《神策军碑》,他反倒说是“只会写大字,不会写小字”。”

  谢浩然听了频频点头,深以为然。

  “大字”与“小字”之分,其实是书法界的一个误区。很多人都觉得大字写得越好,书法技巧就越是高超。其实不然,现在练习书法,很多人只是为了出名,而不是为了练习文字,提高书写能力。正如苏恒联所言:很多人都在搞“以字为画”,其实字就是字,一副优秀的书法作品,写出来会让人看了觉得心旷神怡,心生敬佩。而不是单纯在纸上狂草,乱搞飞白残墨,把好端端的文字故意写的让人看不懂。

  纵观古今,只有一个张旭能称之为“草圣”。怀素的“狂神醉草”在那个时代被传为佳话,也是因为其本身有着深厚的书法功底。现在很多人沽名钓誉,小字正楷写不好,偏偏对大字情有独钟,频频在各种公开场合露脸表演,把好端端的文化功夫硬是沾染上肮脏的铜臭味。

  若是谢浩然上来就选大号提斗,直接在纸面上几个大字下去,苏恒联对他的评价肯定没有现在这么高。这毕竟是拜师,不是当众表演,更不是卖弄。为师者,都希望名下弟子勤勤恳恳,在某个领域做出一番事业,而不是整天惹事生非,无端端给自己招惹祸乱。

  就像孙悟空拜入菩提祖师门下,学成离开之日,菩提祖师留给猴子一句话:“日后你在外面惹出事来,不把师傅的名字说出去,也就够了。”

  苏恒联之前说过要带着弟子们远赴莫高窟,修补残破的壁画。由此可以看出,这是一个务实的人。谢浩然扎扎实实,以“赵体”连写十二首诗词,就是想要在苏恒联面前表露自己的基本功。

  这样做,的确收到了最好的效果。苏恒联看着纸面上那一个个端正文字,满意地点点头:“不错!不错!这“字”一关,你算是过了。”

  说着,他抬起头,视线顺序从三位弟子身上扫过,笑着问:“嘉林、子琪、晓生,你们的意见呢?”

  周嘉林说话很实在:“小谢这手赵体,比我写得好,好多了。”

  杭子琪笑着问:“小谢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?我想请你来指导一下我的孩子书法。他也喜欢赵体,偏偏我是练柳体的。”

  林晓生帮衬着打趣道:“小谢这手字,足可登大雅之堂。以后去杭姐家里教孩子,一定记得多收点儿学费,回头也好请我们吃饭。”

  说笑归说笑,换纸的工作还是由周嘉林来做。美工刀把之前写过的宣纸部分细细裁掉,白毛毡上换上新纸。谢浩然换过砚台里的墨,又打来一小桶清水,伸手从笔架上拿了大、中、小三支笔。大号提斗与小号狼毫分别用左手指夹住,右手握着中号羊毫,悬提在半空,凝神静思片刻,却把那支小号狼毫又放了回去,将手中的羊毫换成提斗,拿起摆在桌边的小瓷碟,装入清水,然后渗墨,不等墨色在水中完全渗开,便以最快的速度端起,朝着白净的纸面上泼洒下去。

  一片灰蒙蒙,湿漉漉的墨色,就这样在宣纸上晕染开来。

  大号提斗在纸面上将水渍“刷刷”撵开,然后饱蘸浓墨,在清水中略微一蘸,直接落在潮湿的纸面上,形成一大块以笔墨晕开的渐变层次。大笔挥毫,墨色清淡,等到纸上的湿度略微变干,谢浩然再次用提斗蘸着浓墨,沿着此前泼墨形成的边缘,从上到下,抹出了大面积带有飞白的黑色。

  没有人说话。

  这片墨色像山,也像水。泼墨技法就是这样,在没有勾勒出关键部位以前,墨色可以看做是任何东西,一切辅助工作都是为了的点睛之笔。

  他换了一只干净的羊毫,蘸上调好的朱色,很淡,抹在纸上形成鲜明的层次感,尤其是向上飞挑的那一笔,让所有人都看出了谢浩然真正想要表现的画卷主体。

  是人物。

  准确地说,是一个半侧着身子,身披黑色大氅,抬头仰望苍天,头顶扎着红色束冠的年轻人。没有名姓,没有具体的指向,只有画卷下半部分以墨色勾勒出来的身体部位,有着一块块之前泼墨,然后以破墨技法画出的铠甲,表明这是一位古代军人。

  最后的收尾,是对人物面部的仔细刻画。一抹唇、一支眼、高挺的鼻梁,寥寥几笔,竟然有种西方油画才有的透视,充满了厚重与层次。

  周嘉林慢慢将双臂横抱在胸前,右手抚摸着下巴,久久望着这张画。

  杭子琪在谢浩然刚画到一般的时候就拿出手机现场拍摄。她很后悔没有早点儿这样做,只录下了临场绘画的下半部分。

  林晓生看得很仔细,他几乎是睁大眼睛把所有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。直到谢浩然将最后的勾勒笔画完成,将手中的笔放下,林晓生这才直起身子,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,双手抬高,“啪啪啪啪”拍起了巴掌。

  “好!画得真好!”对于真正有本事的人,林晓生从来都很佩服:“小谢这手泼墨的功夫非常扎实,各种因素都考虑到了。不要说是我了,恐怕美术学院国画系的研究生也不一定画得出来。”

  苏恒联走到画卷正面,连声赞叹:“国画向来讲究意境,小谢你这幅画兼重西洋画法,无论构思还是具体手法都很难得。如果参加国画比赛,送出去,肯定是可以拿奖的。”

  谢浩然谦虚地笑道:“苏老师谬赞了。”

  苏恒联突然板起面孔:“这怎么能算是谬赞呢?好就是好,不好就是不好。别学着外面那些人空口白话。太谦虚不好,太骄傲也不好。明明是一副优秀作品,非要自谦到把作品贬得一文不值……那可不叫谦虚,那叫脑子有病。”

  谢浩然心神一凝,连连点头。

  苏恒联满意地看着他:“你这个学生我收下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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