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二九章 人心
“咚咚咚!”
沉闷的鼓声,在荒原上回荡着;萧杀的气息,更是震慑得连荒原上的小虫小蛇,也不敢探出头来——当然,经过昨晚一场激战,好像荒原上也没什么小虫小蛇了。
“张兄弟!”车外有人喊叫,是倪康的声音:“大将军擂鼓聚将,请张兄弟前去参加!”
张弃钻出车厢,两眼黑眶,满脸倦色:他修为还是太低了,像倪康这样的神婴境高手,就算一夜未眠,不,就算一个月不睡觉不吃东西,仿佛也没什么问题;他就不行了,一晚上不眠不休,整个人都感觉软绵绵的;再加上肚子饿了,更是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劲来。
当然,也有可能是他内伤的缘故。
但上官宏义擂鼓聚将,他这个寄居军营的客人,也不得不强打精神,前去参加。
与倪康闲聊几句,得知李登通和李晓晓昨晚都负了伤,但都没什么大碍,已经由军医治过了,将军还赐下丹药。张弃放了心,又着实感谢了倪康几句,两人倒也相谈甚欢。
在军营里,除了上官宏义和李氏兄妹以外,就数这倪康和他最为熟悉了。
两人谈笑着,便来到了营地正中心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帐前。
这座大帐十分恢弘,占地足有半亩;周围戒备森严,十几个屠魔兵顶盔贯甲,手柱大斧,如青松一般挺立在帐门前;旁边还有弓箭手、刀盾兵、长枪兵往来巡视,气氛极其萧杀。
当然也有暗卫,张弃就感到至少有不下十股气息,就潜伏在大帐周围。
不过有倪康领路,自然是一路顺风,没有人盘查。到了帐前,倪康还亲自为他掀起门帘。然后两人走进帐里,张弃便站在门边,倪康则来到最里面的帅桌前,与上官辰垂手侍立左右。
这时上官宏义还没有到来,帐里却是挤满了人。张弃往四周看看,正见到长孙枫笑眯眯地朝自己打招呼,便走了过去,正向旁边的长孙化拱手行礼,又见对面的杨如海看过来,连忙也行了一礼,便听长孙化笑道:“不用向这个莽夫行礼,他不过一条狗罢了!”
张弃一怔,本能便感到不好:是不是两个将军素来有矛盾,他不小心卷进去了?
却听杨如海笑骂道:“老子本就是将军的一条狗,有什么稀奇?你不也是将军的一头鹰吗?咱们两个并称鹰犬,难道你还能比老子高贵不成?张兄弟,别听这老小子胡说!”
张弃大概猜到,这两人应该是生死之间打出来的交情,想来不是起了矛盾。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,放下心来,又听长孙化笑道:“张兄弟,老杨是个莽夫,心好,人却不好。你不用理他,来来,本将先为你引荐两个人,也都是极好的弟兄。这位闻人将军你是认得的,这位是飞豹营的都总兵上官渚,他可是大将军的亲侄子,义气豪爽的好兄弟!”
那闻人世忠拱了拱手,一脸笑意,张弃却只觉得他有点不怀好意。他不敢表露出对闻人世忠的怀疑,扭头朝他旁边看去,见那上官渚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猛将,一脸络腮胡子,铜铃似的大眼睛一鼓,大概能止得住小儿夜啼。他朝对方拱了拱手,便听对方笑道:“早听说大将军找到一位奇才,心思机敏,巧计连环,早就想见识一下。今天见了,闻名不如见面啊!”
张弃连忙拱手致谢,又听那上官渚旁边有人笑道:“人家是文武双全,不但计谋倍出,而且敢以血丹境巅峰,挑战魔婴境魔修,这份胆量与实力,真是英雄少年,少年英雄啊!”
张弃见那人身形枯瘦,山羊胡子,笑眯眯地,便听长孙化介绍道:“这位是飞捷营的司徒彪都总兵。他的飞捷营以速度极快见长,昨晚一夜奔袭三千里,功劳不小啊!”
司徒彪客气几句,便听到倪康叫道:“大将军到!”
帅桌后面一个小门打开了,上官宏义大步进进来,立在帅桌旁。顿时满帐将军一齐半跪下去,金光闪闪之中,响起整齐划一的声音:“见过大将军!”
上官宏义端坐在椅子上,先把目光看向跟着半跪的张弃,笑道:“张兄弟是客人,不用和他们一同见礼。倪康,拿把椅子来,请张兄弟坐下。昨晚一战,张兄弟也辛苦了!”
待倪康拿来椅子,他才转过头,满脸严肃:“诸位将军,请起!”
众将都站起来,低头侍立。张弃不敢在这些将领面前安然就坐,又不敢违抗上官宏义的吩咐,只得半倚半坐在椅子上,低着头,生怕一抬头便看到哪位将领利箭般的目光。
有军政司走出队列,高声禀报:“将军,昨夜一战已经统计出来了,咱们杀死了两百七十二个魔修,其中金丹境两百五十一个,魔婴境二十一个,伤了三百五十九个魔修,其中捉住了一百零二个,其他的跑了。咱们自己,伤亡三千一百五十二人,其中牺牲一千二百零七。牺牲的中间,有九十八名金丹境,飞熊营帐下校尉孙飞、飞行营帐下校尉长孙林,牺牲了!”
张弃感到背心有一阵阵寒意,昨晚这一仗,真是牺牲巨大啊!
“总体来说,这是一场胜仗!”上官宏义声音低沉,一边用指头敲着案桌:“咱们虽然是仓促应战,但总体损失比魔修小得多,金丹境以上,差不多是四比一的伤亡比,咱们赢。而且最主要的是,咱们挫败了魔修的意图,让他们失去了与咱们大队抗衡的本钱!”
大帐里的气氛本来有些低落的,听了上官宏义的话,众将又情绪高涨起来。
上官宏义又敲了敲桌子,止住轻轻响起的议论声,又道:“牺牲的兄弟,好生收敛。负伤的兄弟,叫军医们全力医治,务求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。军政司,你马上就去安排!”
“已经安排好了!”军政司低头应答,然后退了下去。
大帐里一时有些沉默,也许将领们都在思考。长孙化看看杨如海,正想出列,却听闻人世忠已抢先一步踏出去,高声道:“大将军,末将有事禀报!”
长孙化皱了皱眉,但同为战友,他也不好说什么,于是先退了回去。
“讲!”上官宏义抬抬手,见闻人世忠看了看张弃,他也跟着看了看。
张弃正半坐在椅子上,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,却听闻人世忠沉声道:“昨夜魔修的动作有些奇怪,末将现在回想起来,好像他们倒是有意识找到七里坡来的一般。若不是早有预谋,他们不会安排得这么详密,一支队伍打前面,还能埋伏一支队伍在后面!”
大帐里将领们纷纷议论,上官宏义用指节敲打着桌面,沉声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
闻人世忠抱了抱拳:“末将大胆猜测,我们的动向,可能被魔修们掌握了!”
“你是说,”长孙化大惊,脱口道:“我们队伍中间,有魔修的奸细通风报信?”
这话一出,大帐里顿时石破天惊,连张弃也被震得猛然抬起头来。
“不会吧!”杨如海满脸震惊:“也许只是巧合,魔修们本就是约定在这儿会合呢?”
闻人世忠笑笑道:“末将曾听过一句话,旁人以为的巧合,多半是刻意的安排!”
上官宏义指节一停,笑道:“不可能,你们都是跟了本尊多年的手足,谁会当奸细?”
“我们自然不可能当奸细,而且通风报信,也不需要帐中诸公这么高的等级!”闻人世忠的笑容十分安宁平和:“队伍中随便一个人,都可以做这样的事情。当然,要想预知队伍的下一步行动,他还是得能够参预军机才行。大将军,末将以为,这个人,应该是很好找的!”
他轻轻眯着眼睛,补充道:“当然,末将相信,屠魔卫中每一个人,都不会是奸细!”
张弃惊讶地望着他,而其他将领则有不少都在望着张弃。
来的时间短,还没有得到大伙的信任;能够参预军机,知道队伍的下一步动向……
最主要的,是他并不是屠魔卫的人,他只是这支队伍里的客人!
闻人世忠的话,不等于就在照着他的样子画像吗?
上官宏义也看了看张弃,笑道:“不可能,闻人,你不要胡乱怀疑。张兄弟每一次参预军机,都是本尊去请教他的,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。而且,他是与李登通兄妹一起来的……”
闻人世忠失笑道:“善谋者不形于色,做奸细的,哪能主动打听什么,不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么?再说下一步的行军动向,也不是什么太过高级的机密。至于来历问题,大将军,末将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,您真的了解张兄弟的来历么?在来到黑李村以前,他的经历,谁又清楚?再说了,我炎洲十几个郡无数城镇,有谁听过姓张的人么?”
他似又想到了什么,连忙笑着补充道:“当然末将的意思,不是指定张兄弟就是奸细,只是举个例子,打个比方而已,张兄弟还请不要多想,不要见怪!”
这话说得大帐里不少将领都是啼笑皆非,有人看向张弃,便不由露出了玩味的神色。
看样子,闻人将军这是要把张弃往死里整啊。
张弃一颗心直往下沉,他本以为已经沉到谷底了,但看看诸将的动静,那颗心却再一次沉下去,一直沉下去,似乎要沉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一般。
长孙化张张嘴似乎要说话,看看上官宏义的脸色,却又垂下头去;杨如海脖子一梗就要说什么,但司徒彪轻轻拉了拉他手肘。杨如海回头望望,也便闭上嘴巴。
曾与张弃并肩作战的长孙枫和长孙志,似乎成了两具木雕,眼观鼻,鼻观心,一言不发。
站在帅桌两旁的倪康和上官辰,更是动也不动,似乎已经入定了。
至于刚刚才与张弃交谈甚欢的上官渚与司徒彪,更是事不关己,看也不看上一眼。
蓦然,闻人世忠背后站出来一员将领,正是他的副将闻人秋余。他一步跨出来,看也不看张弃一眼,却朝上官宏义拱拱手道:“大将军,昨夜大伙苦战不休,伤亡重大,若真有内奸,还请大将军作主明断,免得众将士得知了,恐怕会有损军心士气啊!”
另一员将领也站出来,沉声道:“大将军,张兄弟的来历,的确也该请他说一说。当然,不是他以前说过的那些,而是他的真实来历。不然,弟兄们疑心,张兄弟也不好自处啊!”
第三员将领跟着站出来道:“张兄弟到底是不是奸细,还请大将军明断!”
张弃皱了皱眉:这几个家伙看似说法公允,实则包含祸心:闻人秋余不说谁是奸细,只是请上官宏义惩罚内奸,这是要直接认定有内奸的结论,不给他反驳的机会!
而第二员将领所说的,是摆明了不相信张弃自己的话,那还要他说什么呢?
最狠毒的是第三员将领,张弃是不是奸细,不是让他本人自证清白,也不是要明察秋毫,而是请上官宏义“明断”,在前两人说话的基础上,这一“明断”,不就成了直接认定么?
三个人说话环环相扣,这是要直接把锅给张弃扣死,不让他有辩驳的机会!
张弃岂能就此认输?轻轻站起来,正要说话,却听上官宏义轻声道:“张兄弟不是奸细……吧……不,张兄弟怎么可能是奸细,简直是胡说!你们大伙,都不要妄自猜测!”
张弃一颗心,直到现在才终于沉到了谷底,只是这“谷”,似乎比上古时的无尽深渊,还要深之百倍,比十八层地狱,还要可怕百倍!
上官宏义似乎是在为他洗刷了冤曲,正了名,可是那个“吧”字,却道尽了一切。
张弃知道,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,他在这军营里,已经呆不下去了。
这时长孙化也站了出来,大声道:“大将军说的是,张兄弟昨晚才和魔婴境魔修斗了个旗鼓相当,那可是真刀真枪的激战,我飞行营长孙枫和长孙志两位将军都看到了!如果他是魔修的奸细,他可能与魔修如此激战吗?末将可以担保,张兄弟绝对不会是奸细!”
上官渚原本是闭着眼睛的,此时听到张弃能与魔婴境斗得不相上下,不由眼角一跳,看了张弃一眼,低声道:“魔修也许也有聪明人,知道有苦肉计呢!”
长孙化双眼一瞪,却听张弃已抢在他前头道:“大将军,这段日子在下在军中,也太麻烦大将军。在下流浪惯了,性子野,受不得拘束,本想在大将军帐下当个大头卒的,第一性格问题,第二也是修为低下,不敢提出来。但久这么呆在军营,也是不妥。不过请大将军和列位将军放心,在下虽然蠢笨,却也知道大义,魔修奸细这种事,在下是绝对不会做的!”
“你要走?”上官宏义双眼一眯,沉声问道。
张弃洒然笑道:“当然,如果大将军和列位将军觉得在下像魔修奸细,也可以把我扣押起来,要查要打,要杀要放要如何,在下都是不敢有半句怨言的!”
“说什么呢,本尊已经说了,你不可能是奸细!”上官宏义摇摇头,笑道。
他站起来,大声道:“张兄弟不是奸细,他是我们的客人,来去自由。诸位,你们说呢?”
闻人世忠第一个笑道:“那是当然。我刚才也说了,只是举个例子,我可没有丝毫证据,能够指认谁是奸细。张兄弟帮了我们那么多忙,怎么可能会是奸细呢?”
上官宏义回头对张弃笑道:“闻人将军说的在理,张兄弟你不要多想。你是我们的客人,你要走,本尊也不好阻拦。那辆百晶车,就送给你,你带着悠悠,没车也不方便!”
张弃连忙半跪下去:“请大将军收回成命,在下不敢受领将军的恩赐!”
闻人世忠回过头,笑道:“大将军有心相赠,张兄弟,就不如却之不恭了吧?”
“不敢不敢!”张弃把头垂得更低:“我如真要了大将军的赏赐,怎么能心安理得?”
闻人世忠还要说话,却听杨如海粗犷地笑道:“大将军,张兄弟既然执意不收,那就算了吧?末将知道张兄弟还带着悠悠,她还有几次魔障炼心没有过,不如您给他几瓶丹药吧?”
上官宏义想了想,道:“这话倒也有理,本尊就送给你几瓶四阶、五阶丹药,外加《阵道总览》一本。张兄弟要是再推辞,本尊就会认为,你是不是在心里对本尊有怨气了!”
张弃直接俯伏在地上:“多谢大将军赏赐之恩!”
他站起来,半躬着身缓缓退出大帐,不往任何人看上一眼。
他知道,有人在劝他接受百晶车,不一定是怀着善意;有人在为他推掉赏赐,不一定是恶意——但他不知道的是,上官宏义到底是善意,还是恶意?
他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:唉,人心,人心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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