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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九十四章 啥也不是


    平西侯,平西侯。

  姬老六对郑凡封侯这事,不感到意外,甚至对“平西”两个字,也不觉得意外。

  老大是安东侯,对照东南西北四个侯爷号,是同一等次,问题在于老大不能指向“西”。

  因为大燕的西边,是荒漠,是蛮族的地盘。

  姬老六清楚,自家父皇对蛮族虽说一向极为强硬,但那是一种政治姿态。

  在这种强硬姿态之下,并不影响大哥娶蛮族公主且生了带有蛮族血统的皇子。

  自家父皇和老蛮王之间,其实是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  大燕想向东扩张,凌驾于旧有的东方四国之上,承大夏之社稷,再造诸夏之一统;

  蛮族王庭需要时间去整合荒漠各部,重塑王庭的荣光和威严;

  大家都有各自需要忙的事情去做,所以自然而然地可以达成外部的一种默契,两大族群之间,都以一种极为经验老道地方式去刻意营造出一边“剑拔弩张”为安抚国内一边“蜜里调油”安抚对方的氛围。

  但如果将“西”这个字号封给老大,其实就是对这种默契的破坏。

  老大已经娶了蛮族公主,完全被隔绝出大位继承序列,承侯爵掌兵,看似实权在握,但深层里已经是将其剔除了皇子待遇。

  按道理来讲,老大犯了再大的错,只要不造反,新皇登基时,恢复王爵是必然的,皇帝不管是谁,都是他的弟弟。

  兄友弟恭,必然是要走的一个流程。

  然后,老大的子嗣就能从一个较高的爵位,哪怕混吃等死,也能混好多代。

  很多人一辈子奋斗,不就是为了这个么?

  古往今来,多少皇族参与谋反,真正目的在大宝的,只占少部分,绝大部分为的,还是那一个“世袭罔替”。

  但老大既然受封侯爵,其实就是异姓待遇和差事了,封王……除非老大以后能立下不逊镇北靖南的功勋,否则根本没这个可能。

  可以说,父皇是为了大局着想,完全牺牲了老大,甚至是牺牲了老大这一脉。

  在这一基础上,再给老大封号上加上“西”这个字,有心人无心人都能马上想到西边的荒漠。

  一来容易刺激到荒漠蛮族的神经,

  老蛮王据说也快不行了,蛮族小王子说不得还带一些年轻气盛,老蛮王可能不在意这些事,但人小王子,可能会因此觉得受到莫大屈辱。

  自己最心疼的妹子嫁入了你姬家,

  怎么着,

  你姬家还想着用我妹夫来打我蛮族?

  二来,也容易对老大逼迫过甚,弄出逆反心里,因为,这也实在是太拿人当工具了。

  也正是因为老大不能沾“西”这个封号,

  所以使得坐镇晋东,北拒野人南遏楚人最为适合“安东侯”,最起码,人家确实在东边的郑伯爷,不得已之下,只剩下“西”这个封号。

  反正打乱了方位就打乱了方位吧,东南西北,预示四方,并非指的是特定的方位。

  平西侯,

  平西侯,

  日后再得恩宠,

  要么从龙,要么安抚,

  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,

  那也就是……

  平西王。

  姬老六心里,在咀嚼着这三个字。

  其实,有件事,在很早之前,他就已经发现了,但却一直没往那边去想。

  或是难得遇到一个可以聊到一起的,

  或是难得碰上这样一个妙人,

  或是他觉得自己是世间绝顶聪明怕孤单寂寞冷,

  更或者是,

  他很享受这种过程,而刻意地忽略掉未来可能出现的结果。

  那就是,

  自己和郑凡的关系。

  郑凡在虎头城,在翠柳堡时,他帮忙在兵部运作,让郑凡得以从北封郡脱身到银浪郡,赶上了下一阶段大燕的对乾战事,同时,前期的战马、甲胄,都是高配中的高配。

  郑伯爷能几次三番地提兵南下,对着乾人放风筝,也是因为他的军配太高的缘故,一人双马甚至是三马,机动性上,乾人怎么比?

  但自攻乾之后,

  甚至是在攻乾之前,

  郑凡就已经上了靖南王的船了。

  姬老六有时候也会去想,为什么靖南王会如此看重当初还只是小小守备的郑凡?

  并非想不到理由,

  而是理由太多了。

  能力,

  性格上,

  郑凡都无可挑剔,

  否则当初也不可能在镇北侯府打动了自己。

  只能说,

  时也命也吧。

  自那之后,

  自己名义上和郑凡依旧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关系,

  但郑凡的驻地越来越远,参与战事的级别也越来越高,

  说好听点,

  郑凡是依旧要需要他的资助,

  但说难听点,

  自己其实是硬赶着趟地去送钱送粮送人才。

  郑凡对自己的需求,在越来越低,

  而自己对郑凡的需求,则在越来越高。

  这是必不可免的一种变化,政治上的资助和扶持,向来也是这种流程。

  当资助的那一方翅膀越来越硬之后,你必不可免地需要改变自己对其态度。

  所谓的门下走狗,

  不合适了;

  更无奈的是,你已经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和心血,要想自己之前的付出不至于完全浪费和落空,你还得哄着他,顺着他,从着他。

  欠一百两银子的,是孙子;

  欠一万两银子的,那就是大爷,钱庄得担心你吃得好睡得好不?

  出了后园,

  坐上马车。

  姬老六心里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。

  好在,他是个聪明人,一个连郑伯爷都不得不承认的聪明人。

  他当年能够说出:如果不是父皇拉偏架,哥几个,哪个够我干的?

  这不是自夸,这是事实。

  他的对手向来不是兄弟们,而是他的父皇,一个年纪越大,身体越差,对权力的掌控欲就越强的皇帝。

  偏偏这个皇帝,还真的是英明神武得很。

  姬老六拿出鼻烟壶,吸了一口,让自己有些焦躁不安的心绪安稳下来。

  其实,再复杂的事情,抓住其本质后,往往会变得很简单。

  一,

  他需要郑凡么?

  毋庸置疑,是需要的。

 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,

  不,

  已经无法用“新星”两个字去形容他了,

  现在,他已经有了上牌桌的资格。

  因为战争,因为来自靖南王的提携,因为他自己众所周知也都服气的能力,

  他,

  已经有了自己的筹码,可以有资格去下注了。

  这种封疆侯爷,

  皇子,需要拉拢;

  日后的新君,也必须要对其进行拉拢。

  在姬老六看来,朝堂其实和商行很相似,商行也有着各个财东,东家,其实是财东们推举出来管事儿的。

  现在,郑凡已经成了一个新进入圈子的财东,你已经无法忽视他了。

  那么,

  如何拉拢?

  拉拢人的手段,无非两样。

  一利益,二情谊;

  晓之以情动之以利,看似极为高明,但往往两手抓的人,都会自以为聪明,到最后,根本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。

  郑凡,

  是个很纯粹的人。

  这一点,

  姬老六很清楚。

  所以,

  他必须要以更为纯粹地方式去对待郑凡,

  利,不去谈了;

  情,

  得接着续。

  谈情时,

  不能将利放在台面上,

  做朋友,

  做兄弟,

  大家就都敞亮点。

  这是他父皇教给他的;

  曾经的镇北,现如今的靖南,其实都有颠覆朝野的军事实力,但自己的父皇却依旧给予他们最大程度地信任。

  不收权,实则为大收权;

  帝王之术,本质就是冒险,而非商行里你好我好大家好,互相商量着事儿,和和气气地把事儿给办了。

  上述情况,是会出问题的。

  以密谍司监控百官,朝野拉拢两派互相制衡,收拢人心,打压新潮,这是人们所热衷却又绝不是真的帝王之术。

  因为换层皮,你会发现这和码头力夫帮派里的头目驭下的手段,极为相似。

  姬老六伸手,

 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。

  他拿出纸,

  又拿起笔,

  写了一封信,

  信,

  很短,

  就俩字:

  “帮我。”

  然后,

  姬老六将上面俩字划掉,

  改成:

  “帮我,兄弟。”

  想了想,

  姬老六又将这一行给划掉,

  “帮帮弟弟我。”

  犹豫了一下,

  又划掉了,

  写了写,

  划了划,

  到最后,

  姬老六最后写下了俩字:

  “畜生,帮我!”

  然后,

  落款————贱人。

  ………

  回到王府,

  先去看了自己怀孕的王妃何思思,

  再去看了侧妃苓香,

  最后,

  又去和自己的儿子传业玩了一会儿积木。

  这之后,

  姬老六就坐进自己的书房。

  书房里头,

  候着两个人。

  一个人,个头矮小,长相显老,腰间挂着一个算盘和一只毛笔;

  另一个人,个头很高,身材瘦削,男子,却显得很妩媚。

  前者,

  是燕京城外码头的老大,背地里,是四皇子的关系。

  邓家没倒台时,四皇子的势力,其实很大,军中衍生出来的很多生意,大多和打砸抢有关系,本质上就是看谁的拳头大。

  码头那片,就是得靠狠劲才能保下来的地盘。

  邓家因为第一次望江之战的失败,倒台,码头这块,得到了清算,但因为四皇子四处奔走的原因,最终还是得以保全。

  可能,

  在老四看来,这是他这个皇子最后的余荫。

  但实则,

  是因为这处,本就不是邓家也不是他姬老四的产业了。

  银子,

  给他,

  老四想充实和编练京营,

  人,

  也从这里给他;

  一些情报,

  也给他;

  但本质上,这是他姬老六的地盘,不过是假借他老四的名义,落在那儿。

  江湖争斗,还讲究个可笑义气;

  但朝堂上,可不时兴这个;

  和平共处是建立在我吃不下你的基础上,

  他老四之所以能够在邓家垮台后,保留住一些基本盘,并不是因为他四皇子还有什么情面在,纯粹是因为有人想借用他的皮。

  瘦高个是一个屋内人,但不是姬老六屋内的,而是内库的一个管事。

  朝廷的财政分为两个部门,

  一个是国库,理论上由户部管辖;

  一个是内库,这就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库。

  不过内库和国库,其实也没那么泾渭分明。

  国库没钱了,内库肯定得出,只要一个皇帝,他脑子没什么太大问题,就不可能死守着自己的内库不撒手坐视国库跑耗子。

  身为户部实际上的管事人,姬老六对内库的情况,也算是一清二楚,他父皇不好享受,于国事上一直为公,所以,内库的规模和流水,一直被压缩得很低。

  但姬老六以己度自家老子,

  哪怕没什么证据也能够猜出自己父皇肯定还有后手,

  这后手不是因为贪婪,

  而是作为帝王的一种必须有的手段。

  否则,

  密谍司之外那个由陆冰负责的隐藏衙门到底是怎么运作的?

  再雄才大略的帝王,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让自己一直处于“净身出户”的状态。

  矮个子禀报道:

  “殿下,这阵子码头上来了一些船,隐蔽得极好,但应该是从三石郡运来的兵甲。”

  三石邓家是败了,

 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

  现如今,

  老四好不容易有个实权差事,

  邓家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支持。

  三石郡,是邓家的基本盘,在那里,邓家还是残留着一些影响的。

  运送兵甲器械,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,毕竟大燕现在这个情况,哪里来的真正的兵马粮草军械充足给他老四练新军?

  自己这边一毛不拔,太子那边倒是下旨拨了一些款子,但至多也就维持一个花花架子。

  老四想要搞点“真金白银”,想要练出一支兵马来,肯定得砸血本,将三石邓家最后一些精华人才、底蕴都掏空出来砸到这支京营上,也是题中应有之义。

  可问题是,

  姬老六是个擅长玩阴谋的人,

  所以他看事情的视角,

  也往往喜欢走阴谋论的方向。

  “殿下,内库最近走了一批货。”

  “去哪儿?”

  “不知。”

  姬老六点点头,道:

  “你们下去吧。”

  “是,殿下。”

  “是,殿下。”

  一高一矮下去了。

  姬老六坐在椅子上,揉了揉自己的眉心。

  张公公端着茶水走了进来,放在了姬老六的面前。

  “主子,信和先前的手稿,奴才已经吩咐人向东边送去了。”

  姬成玦点点头,端起茶杯,喝了口茶。

  “主子,看样子,是不是要出事儿了?”

  帝王垂暮,自是多事之秋。

  尤其是现在外战眼瞅着就要结束,

  没了外部威胁来统一内部,

  内部,

  就必然开始“龙争虎斗”。

  “应该………是吧。”

  姬成玦微微颔首。

  “主子,越是拖下去,越是对咱们不利啊。”

  无论如何,

  太子都是东宫之主,国之储君,国本所在。

  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下去,

  待得离钟响起,

  太子继位,

  天命所归,

  再想干什么,就难了。

  “不急,不急。”

  姬老六伸手轻轻摆了摆,

  道:

  “张伴伴,你觉得咱们时间紧了,我估摸着,那位李英莲李伴伴,可能也在对我那二哥说着一样的话。

  我踩一脚,父皇再拉一把,我再踩一脚,父皇再拉一把;

  没父皇拉偏架,

  他早被我拽下来了,

  根子不扎实,

  心里就虚。

  咱们在这里怕万一父皇驾崩,他名正言顺;

  对面,

  可能也在担心父皇驾崩前,

  咱们会如何行鱼死网破之举。

  越是到这儿了,

  就越是要沉住气。

  父皇,是个明君,是个好皇帝,我相信父皇不会犯绝大多数皇帝晚年会犯的那种错误。

  以前,

  我还看得不是很真切,

  现在,

  随着楚国那边眼瞅着就要结束战事了,

  下面的,

  也就能回到正轨了。”

  “主子,奴才愚钝,何为正轨?”

  “正轨?”

  姬老六又喝了口茶,

  道:

  “先吩咐下去,咱们的人,没露面的,就都不要露面,露面的,也不准有一丝一毫地轻举妄动。

  现在,就是等,等东宫先沉不住气。

  我不怕东宫,

  但东宫上下,

  肯定很怕我。

  再,

  我与你说说正轨的事儿。

  若是外头战事不息,

  西边荒漠蛮族,虎视眈眈;伐楚战事,如入泥潭;乾国三边,心存侥幸,妄图火中取栗;

  那样的话,

  那张龙椅的争夺,

  可就有意思了。

  老四其实还是有机会的,在那种环境下。

  我跟老二必然得都上一番,

  老二这些年,藏着的后手,培养的手下,咱们浸润了不少,但咱们这里,估摸着也有不少老二那边埋下的钉子;

  老五在颖都还在修理河工,没回来,但他在那儿,本就是一招无形妙棋,远离燕京漩涡,待价而沽。

  就是这小七,他也不是没有机会。

  总之,

  外患迫在眉睫之下,

  内忧,必然得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解决,

  说不得,

  到最后我得和老二捏着鼻子各退一步,

  让小七上来当个调和。

  别觉得不可思议,

  这没什么不可能的,

  毕竟都姓姬。

  现在,

  一切步入正轨,

  父皇就算是要走,也得将家里的账册给盘盘好。

  到最后,

  还是由父皇亲自来仲裁。

  民间分家,得请德高望重之宿老………”

  “主子,您的意思是?”

  姬老六点点头,

  道:

  “所以,先不要动手,再多的妙计,再多的暗谍,再多的未雨绸缪,再多的再多乱七八糟的林林总总………”

  “呵。”

  姬老六笑了笑,

  道:

  “正如当年门阀家主们所想的那般,大燕,没了他们,不成;他们,自认为手段高明,于朝堂于地方,都能说上话,也都能做上事。

  其实,

  他们之中,

  真的不乏人杰。

  但,

  没用。”

  姬老六长叹一口气,

  将杯盖在桌上轻轻一转,

  缓缓道:

  “如果南北二王再次入京,和父皇坐在一起,定下接班人,张伴伴,你说,咱们这些年,再多的布置,又能算个屁?”

  仰起头,

  姬老六有些神伤道:

  “什么叫帝王心术,什么叫帝王手段,不是家长里短,也不是和和气气,更不是拉一派打一派,按下这边拔那边;

 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,

  狗屁,

  说出这种话的,

  真跟农夫觉得父皇一天能吃几十个油饼子那般的幼稚。

  帝王之术的根本在于,

  身为帝王,

  他,

  能掀桌子。”

  “要什么防范,要什么布置,要什么安排,就是我跟老二,互相斗得天花乱坠………

  南北二王的王旗,

  往后园门口一插,

  我跟老二就都得跪到后园门口去,

  聆听圣谕。”

  姬老六忽然一翻白眼,

  学着自己那位姓郑的兄弟曾说过的那句话:

  “嘁,啥也不是。”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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