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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41章找个工具么


  在青龙寺展开了相关辩论的时候,斐潜则是在一个略有些偏僻的小院的堂内,和庞山民相坐对面,在下棋。

  几天前庞山民来到了长安,但他并没有用立刻就到青龙寺当中去。

  斐潜知道庞山民有顾虑,所以他来了,找庞山民下棋。

  北风呼啸而过,不大,也不小。

  院中树上不知道是停歇了什么鸟,三两只在唧唧咋咋的叫着。

  冬日的阳关懒洋洋的洒落在院内空地上,似乎在有气无力的哼哼着什么。

  在堂内摆了白茅席黑红漆案,屋内温度还不算是太低,没点火盆,只是在廊下用红泥炉温了些薄酒,时不时的有侍从上前添加。

  斐潜从漆盒里面捏出了一枚白子,缓缓的放在了棋盘上。

  斐潜原本在后世是个臭棋篓子,嗯,现在也是。

  围棋么,斐潜不甚精通,主要是定式背得不多,小飞高夹低夹等等只是粗略涉及,至于什么大小雪崩那就基本上欠奉了。

  毕竟后世有言,十六岁之前不能成为职业围棋手,那么就是终身无望了,这话虽说多少有些偏激,但是也证明了围棋是一個需要大量积累的职业,也同样需要付出大量的努力,精力,心力去获取的。

  天下,其实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,如果有,那一定是陷阱。

  到了汉代之后,象棋什么的,斐潜是搞出来了,但是受众面不广。当下象棋,仅仅在军中比较流行。文人还是喜欢围棋,认为传统的黑白两色,有太极阴阳之美,而象棋杀伐之气太重,不美。

  至于军旗么,和五子棋,跳棋什么的,都被认为是儿戏,上不了大雅之堂,更没有什么一做出来便是五光十色,人人变色的动画效果,更多的都是嫌弃,认为在十岁之后就不应该玩那么粗劣的游戏了。

  没办法,汉代的学子文人就是这么的顽固。

  而想要让这些顽固的头脑里面塞进去一些新的思维,新的方向,新的观念,也同样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。

  郑玄讲授的模式有些受挫了,现在轮到庞山民上场……

  斐潜下棋,自然不是拘泥于胜负,所以就下得轻松,反倒是跟斐潜下棋的,心理压力比较大。

  庞山民看着斐潜落下一子,不由得挑了挑眉毛。

  这手棋臭的,简直让庞山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应比较好。

  鸭梨山大。

  刚开始和斐潜下棋的时候,庞山民还以为斐潜说自己棋艺不佳是谦虚,结果下了几盘之后便是发现其实不是谦虚,是事实。

  这棋么,要赢斐潜,其实不难,但是要和,甚至是要输,就难了啊……

  所幸斐潜的注意力并没有在下棋上,也不是很在意棋盘上的输赢,他更在意的是青龙寺的布局,以及对于大汉整体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关推进问题。

  汉代下棋,没有时间限制,所以有时候一盘棋下一天也是有的。

  斐潜下了一子之后,便是拿起了薄酒喝了一口,然后缓缓的说道:『仙民准备何时开讲?』

  庞山民捏了一枚黑子在手,眼睛并没有看着斐潜,而是盯着棋盘,略微有些迟疑,不知道是在迟疑着落子,还是迟疑着青龙寺的事项,『山民还未曾想好……』

  说着,庞山民便是轻轻的棋盘上落下了一字。

  『说说看。』斐潜看着庞山民的落子的位置,似乎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。

  嗯,真有什么妙招,估计斐潜也是看不出来。

  『山民观骠骑之意,似乎是要复诸家之说?』庞山民抬起头,看着斐潜。

  斐潜哈哈笑笑,摆了摆手说道,『非复也,乃新也。』

  『复?新?』庞山民重复着。

  斐潜点了点头,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,『新。』

  『愿闻其详。』庞山民说道。

  诸子百家是虚称,并非真的就是一百家。

  西汉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引述了司马谈对学术流派的见解,司马谈把先秦以来的学派总归纳为六家,即阴阳家、儒家、墨家、法家、名家、道家。

  东汉的班固又搞不一样的了,他在《汉书》中把先秦以来的学派归纳为十家,分别是儒家、道家、阴阳家、法家、名家、墨家、纵横家、杂家、农家、小说家。

  要知道华夏对于排位什么的,自古以来都是非常注重的,谁排第一谁排后面,都是有讲究的,而司马迁和班固显然没有在这些排名上面特别标注按照比划顺序,或是按照音序,亦或是什么排名不分先后,所以这个排名,就有意思了。

  或可从其中得窥汉代对于这些学派的变化……

  然后再反推出,为什么会产生了这些变化,以及这些变化又对于后世有什么影响。

  这或许就是一篇论文了。

  当然斐潜在这里,没想着和庞山民就这个问题写些什么论文。

  『天下可无贼否?』斐潜缓缓的说道,也是在问庞山民。

  『天下无贼?』庞山民愣了一下,旋即摇头而喟叹道,『不可亦不曾。天下一日不无贼。夫谷虚而川竭,丘夷而渊实。圣人已死,则大盗不起,天下平而无故矣。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。』

  『然。』斐潜点了点头,『所谓盗亦有道,窃钩者诛,窃国者为诸侯,诸侯之门窃仁义而存焉。故道长久,贼亦长久,天下一日不无贼,何可辟之乎?』

  人生而自私,因有知而无私,有法而无私,有畏而无私,有道德规范,有社会监督,有民众议论等等,方可为无私。

  有私,自然有贼。

  贼心不死,贼自不死。

  所以斐潜要开民智,民智越强,越高,想要做贼的难度自然也就越难。民智,军人是民,工人也是民,士族子弟各类学子,以及商人农夫等等,也同样是民。

  军人方面,学到一定知识程度,才能获得晋升,已经成为骠骑麾下的一种规范。同样的,所谓汉代的『工人阶级』,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类似于军队,在某个限定的空间时间之内,以强迫和半强迫的手段让这些工人去学。

  学不会,学不懂,兵卒没办法得到更好的晋升,工人没办法赚更多的钱。

  有利益的驱使,所以这些兵卒和工人,就会更主动的去学习,去成长,而在这个过程当中,这些人,甚至包括这些人的家庭,自然也就相应的得到了『民智』的成长。

  现在的青龙寺,就是文人方面的『利益驱动』。

  往前走啊!

  往前看啊!

  斐潜有时候会想,恨不得有个鞭子在后面抽,让这些民众可以跌跌撞撞的往前,走向光明……

  这鞭子,是法规,是利益,是引导,是舆论,是所有的一切手段,但是即便是如此,依旧还有很多人是打死都不学习,不愿意动脑筋。

  动脑累啊,玩不累啊。

  想那么多干什么,先吃先喝先找乐子再说。

  庞山民皱着眉头,思索了许久,然后缓缓的说道,『道法自然乎?』

  斐潜又是摇头,说道,『道法自然,然自不然,此乃道之胜也,亦道之弊也。黄老贵于无为不争,败亦是也。心有黄老,故无为不争亦可,奈何心无黄老者,害之无为不争是也。民不相接,无为亦可,阡陌相交,如何不争?』

  无为,不是说什么事情都不做,而是不妄作为。无为是不违背客观规律,是遵循客观规律而为。

  但是这个无为么,也有缺陷。

  黄老就像是规规矩矩的按照规律在排队,然后碰上了不按规矩排队的,结果发现有些家伙不按照规定排队,竟然获利了,那么接下来是坚持黄老无为而不争,还是说顿时翻脸去相争?

  汉初用黄老所无为不争,是因为汉初法律法规根本做不到相争,战国之后,各地混乱且缺乏官吏,没有相应的制度和规范,胡乱作为只会导致民间次生灾害频发,所以才有黄老无为而不争。

  民间自然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之后,各种无序又是碰撞到了一起,必然相争,黄老以民而治的『无为』策略当然就是继续不下去了。就像是上古时代,各个地方的部落根本碰不到一起,然后在那个时候讲什么国家理念,治国外交有毛用?而等到自然发展到一定阶段,部落和部落开始出现纷争残杀吞并之后,这个时候还怎么无为?

  毕竟每个人的立场都不一样。

  不同立场的,会对同一件事情产生出不同的看法和解读,也有带来不同处理方式,并且会坚信自己没有错,旁人才是错的。天下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如此,永远无法让所有人在同一件事情上统一看法和解读。

  有时候道理确实掌握在少数人手里,甚至是大部分人都达成了共识,依旧会有少量的乐子魂会跳出来发表不同的意见。

  永远无法统一看法,但是可以在行动上达成一致。

  可以保留意见,但是行动要统一。

  不统一,就受罚。

  这个达成一致,就必须要更『高』一个级别的干预,所以汉代黄老的策略自然而然的就不适应时代的发展了。

  『天地之生物,强食弱,大贼小,智残愚,物之势不得不然也。昔日匈奴兵强,则害于边,掠汉民,朝堂惶惶求亲和,而如今汉强,则屯于边,复阴山,兵锋所指,胡人不敢妄举……』斐潜缓缓的说道,『时也,势也。天地莫不如此,万民莫不如是。黄老之言,可至于内,难胜于外。』

  庞山民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的点了点头,『骠骑所言有理。故而当下青龙寺,骠骑不欲以老庄而论之?莫非是欲法之?』

  斐潜哈哈笑了笑,摇了摇头说道:『亦非也。某说过,乃求其新,这新,是百家新,非一家言。』

  斐潜转向黄旭示意,黄旭便是从一旁的护卫那边取一个锦囊来,然后奉给斐潜。

  斐潜多少有些恶趣味的将锦囊递给了庞山民,『此乃锦囊妙策也,仙民不妨观之。』

  庞山民隔着锦囊捏了一下,有些硬,然后打开一看,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卷卷的羊皮卷,『这是……』

  『这是可多之士书卷也。』斐潜微笑着说道,『内有转译轩的译文。』

  『可……什么士……』庞山民有些发愣,他显然也看不懂羊皮卷上的文字,然后抽出了转译轩的文稿看了起来,过了片刻之后,微微皱眉,『这是名家?』

  斐潜笑了笑,『似名非名也。』

  庞山民皱着眉,继续看下去。

  有人说诸子出道即巅峰,斐潜认为这句话有些正确,也有点不正确。

  正确的是因为春秋的时候是比较典型的封建社会,然后各种学术是根据诸侯各地不同的地方特色而出现的,受到其领主或者说诸侯王的支持,于是学说就变得繁复,思想家自然就变得很多。

  举个例子来说,比如纵横家,说穿了就是外交家。频繁的出使各国,也频繁的变更立场,每个使者都是巧舌如簧,使用利益杠杆做到军事做不到的事情。

  这种纵横家的强悍在延续几百年后,就在大一统环境里被消磨没了。

  在华夏大一统的大国环境之中,不会容许有那么几个人在内部搞东搞西的。

  但是有个邻居就不是这样了。

  东倭在维新之前,各地始终实质割据,纵横术是大名极其重要的工具和武器。这种外交传承一直持续到后世现代。所以在后世近现代当中,有时候总是觉得东倭咄咄逼人,似乎从大清到民国,总是在吃亏,其实研究起来,有很多是吃亏在其外交手段上,这些东倭外交家懂借势,懂大势,懂换立场,懂搞舆论,能软能硬,上能撂狠话,搞暗杀,下能土下座,舔沟子,无所不用其极。

  而华夏自春秋战国之后,纵横家就衰弱了,即便是有些隔三差五被烧一回的文献传下来,但是再厉害的文献也没有实操经验,华夏各个封建王朝的对外部门,基本上都是样子货色,再也没有超过祖辈,一帮几乎都没出过国的人在管外交,就像是根本不懂农业的文吏在管农业,被啪啪打脸之后才从头开始学外交。

  看了好一会儿,庞山民才将手上的译文放了下来,『骠骑,这……究竟是何意?恳请指教。』

  斐潜笑了笑,指了指桌案之上的棋盘,说道:『诸子百家,便如这横竖之棋盘,后人无数才学艳艳之人,于其上添砖加瓦,涂抹增绘,那么究竟是这棋盘之功勋为高,还是后人之巧思更佳?』

  斐潜说着,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扫而空,『即便是重开新局,依旧是在这棋局之中!』

  嗯,反正下得都快输了,干脆找个由头,不下了。

  庞山民有些发愣,盯着棋盘。

  『咳咳,』斐潜装作咳嗽了一声,然后说道,『仙民可知,除了黑白手谈之外,长安之中还有象棋,还有扑博之术?』

  庞山民抬起目光,点了点头。

  『这便是了。如今若是将这些象棋高手,扑博妙手皆聚集一处争冠,却只能行此黑白手谈,孰可胜之?』斐潜意有所指的说道,『春秋百家,便如百棋,各有下法,各有其妙,然如今陷于一处,求全责备,其理可通乎?』

  『人食百谷,有男女之别,有老幼之差,有上下之分,有聪慧者,亦有愚笨者,有力大者,亦有羸弱者,岂可一概而论之?』斐潜缓缓的说道,『诸子百家,究竟是应先有诸子,方有百家,亦或是先定了百家,方可有诸子?如今天下,又是如何?』

  『这个……』庞山民有些发愣,目光游动起来,显然是在思索。

  『死文化』是不能进步的,也不能变动的,就如『君子三畏』,它就界定了古代圣贤不可损毁的定理,有异议你可以心中偷偷去想,但是一旦说出来,那就施以『少正卯之诛』,除非整个朝代风雨飘摇,求着改变,不然儒家就是正统,『死文化』就是主流,『一言堂』就是封建王朝的正统。

  严格说起来,孔子也不是原创者。孔子也是自称述而不作,但是孔子之后,大部分的后学儒生都是依赖孔子做文章的,这就很有意思了。

  就像是某个马猴写三国,顿时有人跳出来,你这个马猴,这一点都不三国!三国应该是忠义,是权谋,是黄沙血染,是同榻而眠,是舌战群儒,是七进七出……

  嗯,怎么有些怪怪的……

  反正就差不多这样。

  所以,必须让华夏的文化,重新活起来,要有更强的生命力,要有更凶悍的战斗力!

  在它还未僵死之前,重新让其活起来。

  斐潜哈哈笑着,忽然哦吟起来:

  『棠棣之华,鄂不韡韡。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

  『死丧之威,兄弟孔怀。原隰裒矣,兄弟求矣。

  『脊令在原,兄弟急难。每有良朋,况有永叹。

  『兄弟阋墙,外御其侮。每有良朋,烝也无戎……』

  斐潜指了指桌案上的羊皮卷,『如今此便是「外侮」……仙民可胜任否?』

  想要打赢,想要发展,想要获得更高更好的进步,就不能是什么动不动『不过如此』,亦或是『太过肤浅』,亦或是『奇淫技巧』,然后轻描淡写的说一声『弃了』,『罢了』,就算是完事了。

  所有工具,都是要拿来使用的,而不是去崇拜那个工具。

  孔孟之道如此,亚里士多德也是一样。

  唯心有好的,唯物也不错,混沌阴阳,逻辑思维,一切的一切,都是人类向这个天下,这个世界蹒跚前行的工具!

  人食百谷,为何不能有百种工具?

  非要只能用一种工具?

  只可以下一种棋?

  可是偏偏有这么一些人,看见有人说儒家好,便是骂其为儒家狗,看见有人说西学妙,便是骂其为西方奴,听着风来就骂雨,见到一斑就骂全豹!若是问其有何法,两眼一瞪手一摊,老子不懂只懂骂!

  庞山民思索了一会儿,然后笑了起来,抚掌接着斐潜的后半段吟唱道:

  『丧乱既平,既安且宁。虽有兄弟,不如友生。

  『傧尔笾豆,饮酒之饫。兄弟既具,和乐且孺。

  『妻子好合,如鼓瑟琴。兄弟既翕,和乐且湛。

  『宜尔室家,乐尔妻帑。是究是图,亶其然乎!妙哉,妙哉,哈哈哈……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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